吉林一医院“洗血”敛财 记者调查

●抽出大量血液注入臭氧 宣称排出杂质治疗慢病

《生命时报》第1854期报纸头版

受访专家：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肾内科教授 郑法雷

□北京中医药大学卫生健康法治研究与创新转化中心主任 邓勇

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内科副主任医师 陆浩

本报记者 梁馨

“车用久了得换机油吧？人也一样，要定期把血抽出来清一清。”10月30日下午，在吉林华恩中医医院，一位自称“医生”的中年男士李峰向《生命时报》记者介绍，只要把全身的血液都“洗”一遍，就啥慢病都没有了。

10月初，一位吉林长春读者向《生命时报》反映，当地一家医院正在大力推广一种叫“三氧自体血回输”（以下简称“三氧”）的血液净化治疗，声称能降血脂、排毒素，身边有不少朋友去做了。但他去公立三甲医院咨询，发现并没有这类治疗，于是打电话来询问这种疗法靠不靠谱。为详细了解相关情况，《生命时报》记者以高血脂患者的身份联系到上面这位“李峰医生”。听到记者想做血液净化的需求后，他立刻邀请记者来面谈。据他说，自己做这行已有6年，在当地多家民营医院都有“据点”。

多家医院开展“血液净化”

记者来到吉林华恩中医医院后，发现李峰所给的地址是一栋崭新的4层小楼，楼顶立着“疼痛康复治疗中心”几个大字，内部的陈设较新。听到记者要找李峰，前台护士表示：“不用挂号，直接上4楼。”

刚到4楼，一位中年男性就热情地迎了上来，来人正是李峰。当时正值工作时间，但他并未穿着“白大褂”。简单寒暄后，他径直将记者带入疼痛科病房。这个病房面积不大，只有两张病床，中间放着一台约半人高的方形设备——一端连着气罐，另一端连着输液架上的一个输液瓶，输液瓶内壁沾满了血，中间还有“血块”。当时，一位60岁左右的男士刚做完“三氧”，听到记者在打听这个疗法，忍不住分享自己的体验。原来他患有糖尿病、痛风，刚刚净化完1600毫升血（将近正常成年人总血量的一半），“做完后头脑清醒，眼睛也明亮了！”

似乎看出记者的怀疑，李峰趁势输出“医学术语”，称这是一种“血液净化”治疗，学名是“三氧自体血回输”，能治糖尿病、高血压、高血脂，预防心肌梗死、脑梗，对痛风、荨麻疹、妇科病、男科病都有益处。整个“治疗”过程很简单，就是用输液针把患者的血吸入“输液瓶”中，再从气罐向瓶内打入臭氧，只需护士徒手摇一摇，血液便会由深红变鲜红，然后再把血输回体内，“净化”就完成了。接着，李峰展示了记者刚才看到的“血瓶”，说“这就是留下的杂质，拿水冲一下就能看到一丝丝脂肪”。记者问“你这没有输液室、无菌手术间吗？”李峰回复“没有”，并说患者在这个病房内就可做完全套，“一点风险也没有！”为了让记者更相信，李峰继续加码：“我们的设备是专门从德国进口的，是正规的赫尔曼臭氧治疗仪，一共有4台设备，一天就能做20多个患者，现在已经排满了。”

察觉记者还在犹豫，或是以为记者担心治疗费用，李峰又抛出橄榄枝：“如果你想做，我可以给优惠。”每月可做1~2次“三氧”，一次能净化1600~2000毫升血液，只需2980元，如果在他这里做可享受一次“买一送二”。如果长期做，他更推荐记者花1万元办一张会员卡，每次只需交500元耗材费，还能和家庭成员共享，更划算。以后如果拉朋友过来，消费超过10万元，还能返还部分办卡费。

期间，李峰一直强调，“我们从来不做宣传，只靠朋友带朋友就已经很火爆了”，有人特意从沈阳慕名而来，还有一个老太太“洗血”后拉来一百多人，附近的美容师、大医院的医生们都是常客。

当记者询问“三氧”治疗前需做哪些准备（如传染病、肝肾功能、心脏检查）时，李峰表示一个血常规检查就够了，做完4次“三氧”后再去检查，就能看到指标有变化。他还“贴心”地为记者考虑，“华恩医院的收费太贵，可以去其他医院做检查”，并直接告知，他们其实不属于这家医院——他本人独立管理这间科室的财务，护士也是自己培养的，之所以在华恩医院设立专科，是因为这是一家康复型医院，很多康复患者都有净化需求。交谈中，他还多次暗示自己与当地三甲医院联系密切：“以后想在吉林大学第二医院住院，可以来找我，打一个电话的事儿！”“（我跟）吉林大学中日联谊医院疼痛科的主任也很熟。”他甚至还暗示，能帮忙盗刷医保，“都交保护费的。”

和李峰的交谈中，记者得知当地有些医保定点医院也可进行“三氧”。第二天，记者锁定一家医保定点民营医院——吉林中山医院，同样以患者的身份与一位“于大夫”取得了联系。这位于大夫表示不了解患者的情况，需先在医院进行肝功能检查后再评估。记者在该院挂号、看诊、缴费、检查肝功能期间，并未发现“三氧”的相关信息。报告出来后，记者被带入了肝病专科，主诊医生是刘爱玲。

看过报告后，刘爱玲表示记者需要马上吃中药调理，但没说几句便话锋一转，表示还有另一种治疗，一次只需半小时，收费2800元，一个月做1次，2~3次就能治好，和喝中药的价格差不多，“但效果比中药好百倍”。不过，她直言：“这是高科技，医保没法覆盖。”

当记者追问具体的治疗是什么时，刘爱玲并不想透露更多信息，只回答：“扎个针，血液转一圈又回去了，不离开身体。”还强调自己是华西退休的，不会坑人。但记者以担心风险为由，多次提出看看机器，均被当场拒绝。记者再三追问后，她指着墙上的海报说：“就是这个，在国外做了30多年，国内引进20多年了，完全没风险。”海报上正是“三氧自体血免疫回输疗法”的宣传信息，上面写着作用、优势、机制等信息。见记者仍下不了治疗的决心，刘爱玲再三催促，表示记者的病情已经很严重，最好现在立刻去做。

“治疗”处处有漏洞

记者在网页上搜索“长春三氧疗法”，看到当地多家民营医院已“成功引进”该技术，有的称其是“乙肝克星”，有的打出“治病万能灵药”“美容特效良方”的旗号。“血液净化”疗法真的合法、靠谱吗？记者采访多方权威专家进行了求证。

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肾内科教授郑法雷：临床不会用“洗血”降血脂。临床谈及血液净化治疗，通常是指血液透析，针对的是急慢性肾衰竭、尿毒症患者，通过将血液引出体外，用透析装置代替肾脏清除血液中的代谢废物和水分。过程有一定风险，医护需严格执行相关卫生标准和规范，防止感染、心血管并发症等情况出现。

记者调查中的“血液净化”与临床不是一回事，操作设备也不同，安全性、有效性缺乏相关循证医学证据，治疗效果存疑。而且，临床降血脂已有一套规范、高效的治疗流程，可在保证疗效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性，岂会舍近求远用“洗血”的方式降血脂，把患者置于风险之中。而且，上述“三氧”治疗会一次性“过滤”大量血液，不仅易发生感染，还会降低血液流速、改变血液黏稠度、破坏凝血因子，导入的臭氧还可能破坏血液稳态，诱发静脉血栓，甚至是心衰、脑出血。

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心内科副主任医师陆浩：“血液变鲜红”根本不是所谓的“治疗效果”，而是正常的化学反应。抽出的血颜色比较暗，说明是静脉血。其中的血红蛋白与气罐打入的臭氧可发生化学反应，观察到的现象就是颜色变红。即使血脂正常的健康人也会有同样现象。而留在输液瓶内的血块只是普通的血凝块——血液离开人体就会凝固，并非血脂或杂质。而且，即使有大量血液脂肪被滤出，也无法用肉眼观察到。

实际上，临床心血管领域也有类似治疗，但并非记者调查的这种。针对极度危急情况，比如高脂血症合并重症胰腺炎，已危及生命，或病情反复发作、其他手段无效的高危高血脂患者，临床可进行“体外血脂分离治疗”，但过程中需注射抗凝剂，出血风险大，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。

“60岁患者的脑清目明可能是心理作用”。陆浩表示，如果高血脂患者出现头晕、头痛，表明血脂堆积在血管壁形成斑块，造成血液流通受阻，引发大脑供血不足。针对斑块引发的症状，临床可通过药物延缓斑块进展，以免形成栓塞，但想消除斑块只能通过手术剥脱，单纯的血液净化根本无法做到，症状缓解也无从谈起。

“一次净化要价近3000元，明显是为了牟利。”郑法雷强调，进行血液净化前，患者需进行血常规、肝肾功能、心脏功能、病毒感染、凝血功能等一系列检查，确保患者能耐受治疗，以免发生危险。上述医生在施治前仅进行血常规检查、肝功能检查，严重违反了操作规范。而且，公立医院的透析设备往往在“高精尖”水平，一次治疗仅收费400元左右（不同地区价钱略有差异），还能用医保报销，但“三氧”一次要价近3000元，明显是为了牟利。

臭氧治疗被用偏了

一位长期在临床从事臭氧研究和治疗的权威专家向《生命时报》澄清道，上述“血液净化”治疗的核心在于臭氧，相关治疗确实在全球100多个国家有实践，我国也开展了20余年，目前主要运用于两种场景：一是将臭氧用作强氧化剂，治疗阴道炎、痤疮等；另一种就是“三氧”，但目前国家卫健委仅允许用于“麻醉与疼痛治疗”，对轻度的椎间盘突出、肌肉疼痛等有一定治疗效果。

一位长期从事疼痛治疗的权威专家表示，“三氧”相关治疗虽已有一定实践，但因其作用机理、适用人群尚不完全清晰，未被学界广泛承认，是否有效仍存很大争论。虽然目前临床已有专家将其应用于疼痛治疗，但大部分医生对此持审慎态度，更未将之列入高脂血症等疾病的诊疗规范，比如北京公立三甲医院均未开展这类临床服务项目。

针对部分基层医疗机构夸大治疗效果、宣传其能分离血脂或“包治百病”的情况，专家表示：“这完全违背了医生的职业操守。”而且，根据国际标准，每次净化的血量仅为100~200毫升，超过1000毫升就可能引发血液功能紊乱。当地医生不加选择、无禁忌证地长期为普通患者施治，肆意加大单次输出血量，风险极大，与治病救人的初衷背道而驰。

目前，市面上可进行“三氧”治疗的医疗器械有很多，吉林华恩中医医院引进的“赫尔曼臭氧治疗仪”是其中一种，可在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查询到其产品备案号。记者查阅了德国赫尔曼医疗器械公司官网，发现他们确有销售臭氧治疗仪，但标明“仅可作为辅助医疗设备”。

11月15日，记者探访了该设备的国内经销点——北京大道似水科技有限公司。相关人员介绍，“赫尔曼”已销往全国上千家医院，主要用于疼痛类疾病的辅助治疗，包括颈/腰椎间盘突出、肩关节周围炎等。但他们提供给记者的宣传册上写着：“仪器可满足痛点注射、高脂血症、肿瘤辅助治疗、各类皮肤病、病毒性肝炎等多领域临床应用。”当记者问及能否用于血脂分离时，对方坚决否认，表示一些基层医院可能对设备的功能有误会，但并未给予充分解释。

相关人员或已违法

虽然“三氧疗法”已被允许用于部分治疗，设备也是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承认的正规产品，但“血液净化”的违规、超适应证使用情况，以及相关医生、医院的做法或已构成违法。

李峰、刘爱玲身份“不实”。通过国家卫健委网站，记者对李峰、刘爱玲的执业信息进行了查询。结果是，李峰没有任何执业信息，刘爱玲虽有执业信息，但其原单位为“四川华西肝病研究所”，是一家民营基层医疗卫生机构。她多次强调“华西”或是为了混淆视听，使患者误以为是知名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。

北京中医药大学卫生健康法治研究与创新转化中心主任邓勇认为，二人在身份上已构成违法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》规定，未经注册取得执业证书的人员不得从事医师执业活动。李峰未取得执业资格，但提供医疗咨询、诊疗服务，涉嫌非法行医罪；‌‌刘爱玲虽为执业医师，但对非适用人群推荐不恰当方案，已违反诊疗规范。《医师法》规定，情节严重的将暂停执业活动或吊销医师执业证书。

诱导消费有欺诈嫌疑。在医疗环境内，李、刘二人鼓吹“三氧”能“治百病”“没有一点危险性”“效果比中药好百倍”，以及刘自称是华西退休医生，均属于模糊信息、虚假宣传，涉嫌诱导消费，甚至可能构成欺诈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》规定，欺骗、误导消费者，使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受到损害的，应依法承担民事责任。一旦有患者因不当治疗出现血液感染、循环障碍等医疗事故，根据《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》等规定，二人还应承担医疗事故责任。

“人拉人”或是传销。除了相关医疗不法行为，李峰称“买一送二”“办会员卡”“拉朋友治疗可返钱”等行为，已涉嫌非法营销、传销。在交谈中，他多次暗示自己与三甲医院的关系、鼓吹“盗刷医保”“交保护费”等行为，如果情况属实，涉嫌违法骗取医保基金，情况严重的可追究刑事责任，有关部门须继续追查背后的灰色产业链；如果情况不实，则构成对他人、医院名誉权的侵犯。

涉事医院也须追责。郑法雷称，吉林华恩中医医院允许李峰所在“疼痛科”在财务、人员等方面独立，疑似“外包”科室，也是严重违法行为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》规定，医疗卫生机构不得对外出租、承包医疗科室。邓勇补充道：“针对这种不明确、不规范的科室设置和经营模式，涉事医院有逃避监管、违规操作的嫌疑。”

利用专业医疗与患者之间的信息鸿沟，部分机构披着合法正规的外衣，私下干起非法勾当。邓勇称，面对他们推荐的特殊治疗手段时，公众一定要高度警惕，咨询或治疗时，尽可能索要或确认以下关键内容，以保护自身健康权益：1.‌治疗方案详情‌，包括具体方法、预期效果、可能风险、并发症、治疗周期等。2.由医生填写的特殊病种证明及门诊治疗审批表，以确保治疗方案已得到正式确认‌。3.要求签署‌知情同意书，明确治疗可能带来的益处、损伤和风险、患者的选择权等。4.确认‌‌医生的资质，确保方案由有资质的医生出具。

如果不幸因治疗出现问题，公众也要积极维权：

1.收集证据，包括病历、检查报告、治疗记录、缴费凭证、沟通记录等。2.与医院协商，明确自己的诉求，要求给予解释和赔偿，如果对方愿意主动解决问题，可达成和解。3.如果协商无果，可向当地卫生健康委员会、医疗监督管理部门等相关机构投诉，客观反映医院不当行为和自身遭遇。4.如果患者权益受到严重侵害且无法通过其他途径解决，可寻求法律帮助，向法院提起诉讼。▲